原创三声编辑部三声
讲述故乡,就像打开一个共享文档,它可以被书写、标注、删除,篡改,最终解释权属于任何人。
作者
刘丹
采访
刘丹任彤瑶江婧怡
当你凝视故乡的时候,故乡也在凝视着你,还要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
问归问,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家还是得回。飞速运转的网络和交通系统让地球早就变成地球村,但回家,甚至于介绍家乡,从来不是由此至彼,无缝连接的运输过程。你怎么和别人介绍老家?地名、方位、特产,几个形容词:福建人讲义气,好面子。巧了,山西人也讲义气,好面子。
讲述故乡,就像打开一个共享文档,它可以被书写、标注、删除,篡改,最终解释权属于任何人。或许故乡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概念,没那么浪漫,也没那么糟糕,向内汇聚,又通向四面八方,囿于某时某刻,又时刻不停地死亡和再生。
我们找到4位导演,听他们聊了聊各自的老家,电影中的故事就在那些地方发生。过年了,他们关掉摄影机,带着还没捋顺的乡音,融入春运的人潮,成为故事的补充部分。
01
耿军:鹤岗碎片
黑龙江在东北的东北,鹤岗在黑龙江的东北,所以我们那儿其实是东北的东北角。从北京回去,坐高铁要10个小时,以前慢车要20多个小时。我在当地认识的人太多了,只要他们知道你春节回家,就得聚一下。
东北有一个特别好的交友环境,每年有半年的冬天,因为寒冷人是缩着的,他更需要友情,更需要人们之间的互动,也更有孤独感和浪漫情绪。到了冬天大家能在家里面享受寂寞这件事是很难的,所以大家要经常喝一点,串门、聚会。
比如说我回家了,你也回家了,我说你干嘛呢,你说我在家看湖南卫视呢,我说你等会儿我就到,到了你家俩人在那玩摇控器,完了之后一起去撸串,再把杜春峰也喊着,把那谁也喊着,把勇哥也叫上吧。从三、四个人的小聚会,到十来个人稍微有点规模的聚会都是很常见的。
聚会的时候你会发现,每一年的话题其实是重复的,就是聊孩子教育或者聊夫妻关系,无非再加上这一大段时间不见后事态的变化。就算我没结婚没小孩我也会参与其中,出最坏的主意和调解最坏的关系,起到调解作用或者透露出来一丁点的友善。
真的调和了吗?到后来你会发现,其实大家没有特别大的矛盾,谁不理谁这种小事是常见的。可能你走之后人家仍然互不搭理,但在那几天大家还是高兴的就行,我们喝了一段后把所有的高兴都放下一起忧愁一会儿,一起哭一会儿也都没问题。
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喝啤酒的年龄段了。20多岁的时候非要灌酒,你不喝不给我面子啊。我们现在都说你不用给我面子,你不能喝就别喝。经济不行了,你不但要尊重朋友还要尊重酒,尤其是碰到好酒,你要是喝好了就是对酒最大的礼貌,你要是喝完了吐了就是对酒的不礼貌,不会说今儿你一定要喝多少。
耿军在鹤岗
聚会的流程一般是这样的,喝酒聚会这是第一局,第二局是K歌,K歌之后可能是洗浴,洗完浴出来之后再烧烤。这几个顺序有可能会颠倒,但是第一局是不变的,你知道有时候很多人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吃饿了,因为你们战线比较长,所以还得有烧烤、K歌、洗浴这几轮。我就参加一轮或者两轮。
K歌我基本上不去,因为我们这个年龄段无论是男生、女生都色相衰弱。大家唱歌虽然很高兴,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特别惨淡的事。你知道中年人这个群体很讨厌的,我在20多岁的时候特别讨厌现在这个年龄,到现在我到了40出头的年龄,肚子大,腮帮子往下耷拉,我自己会觉得我们隔壁的年轻人是很讨厌我们的。
而且大家普遍唱得都不太好,但我也理解大家可能想用一种文艺的方式发泄一下自己,平时你在楼道里或者在小区里你嗷嗷喊,大家会觉得你病了,但是在KTV里面你点一首五月天都可以这么嗷嗷喊。这种场合对于我来说就不太舒适,你既要尊重酒,也要尊重歌曲。
你想想我们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面,有多少时间是被尊重的呢?我们受到了太多的侮辱,就比如说学校要给家长建群,是我上学还是我孩子上学这件事已经搞不清楚了。去医院、去学校都要找熟人,在这种这种潜规则的运行下,当他行使主动权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些暴虐的东西放大。偶尔出现可能性的发泄,比如一到消费的时候,大爷来买东西,大爷来给你面子了,嗓门高,情绪冲,买东西像一个人的啦啦队的感觉了。
我特别讨厌东北人买东西跟打架一样:多少钱?拿来我看看,把那个拿来我看看,卖不卖?不卖拉倒!他会很大声地和服务员说话,那都是因为卑微和不自信。我们的生活没有那么大的坎坷,但也没有那么愉快。
刚哥他们在鹤岗当地都有工作,拍片子的时候要请假,一起拍电影的时候是大家最愉快的时光,包括我们一起去金马奖或者去美国、去圣丹斯,大家看过他们演的电影后会对他们特别友好,那一刻的尊重对于他们来说特别重要。他们其实会越来越相信所谓的文化的力量,会去看更多的书和电影,打骨子里边觉得自己是一个演员,在当地的工作是业余干的事。
这种切换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落差或者负担,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不会因为吃了两天肘子再回家吃榨菜就要落泪。
整个春节,我基本上每天早上在家吃饭,中午就不见了,去和朋友们聚会,晚上可能10点多才回来。所以鹤岗一时半会儿成为不了我的故乡,它只是我的家乡,因为我的家人都在那儿,我每年也都回去,我就是那儿的人,我身份证也是那儿的人。
《轻松+愉快》剧照
朋友们现在都不给我介绍相亲了,都知道我特别难搞,我基本上就是不撒谎和不美化自己。比如说她问,这人什么文凭,我的朋友说,他是大专。但是见面的时候,她问你是大专学什么的?我说我没上过大专,我中专学俄语的,来京务工人员。
这事儿就算了,因为我这人没有追求,也没有想专升本。东北男的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像我这种人经过这么多的后天的调整,完了骨子里面还有大男子主义,现在的知识女性谁惯着你这个,我们现在都女权了。
网络上有句话说得特别准,谁能弄得了东北老爷们儿,答案是东北老娘们儿。我们这么多朋友,哪有一个说跟老婆动手的,都是被老婆动手的。面上商量好了,咱俩出去,给我点面子行不行,说行,出去给面子。回到家了,男的还按照那个惯性走,女的啪一关门,给你脸了是不是,面子不都给你了嘛,回家还这样呢?《锤子镰刀都休息》结尾是我对东北女性光辉最大的美化,别牛逼,一个女的能给你们全干翻。
我觉得鹤岗正处在中老年期。这当然跟经济有关系,也和一个家庭强不强大有关,如果家庭里面的壮年人占绝大部分,或者家庭里面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马克.吐温,是海明威,那这个家庭够强。如果没有这种所谓的中坚力量,他会就变化的衰老而不堪。
我已经40多了,我不太知道一个18岁的孩子看到这个城市是什么感觉,也许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正在发育的城市。我拍电影的初衷不是要反映这个城市,只是恰好我是东北人,所以我的故事就发生在东北,其实《轻松+愉快》的故事放在朝阳区都成立。
影像是有选择的,电影会把地区给抽象化。而且,现在主流的文艺作品想要描述当下的时候,只能通过隐喻,以及把时间往前或者往后拨一点,这反映了怎么样的现实呢?一看,什么东北老工业区,什么全面振兴,这种话题在国家的发展战略里边被反复地提,那又有谁反复地听呢?可能跟利益群体有联系,跟怎么把上面拨下来的钱给贪污掉有关系,就这点馊事。
如果你要和我要聊东北文艺复兴,那我是要发社会的牢骚吗?那个牢骚谁喜欢听?没有意义,只能就虚聊虚。你问,你是怎么看东北复兴的?我说,东北复兴好,东北复兴这事早就应该复兴,但是现在复兴也是好时候。
没有什么特别具体能聊,因为它只是一个话题,就有点像其他的话题一样,可能再过半年就没了。今年因为房价的问题,一聊到鹤岗大家会说是网红城市。其实我们家从平房搬到楼房也就四年时间,因为要改造棚户区,地表塌陷了。就算拆迁,你分到的房子就是两三万、三四万一户,都是顶层七楼,或六楼,卖不出去,每年交暖气费差不多也要块钱,没有意义。
当你通过碎片或者通过现成的东西去概括一个地方的时候,它肯定是偏颇的,是那种懒惰的文艺爱好者的臆想。如果有人想要通过一部电影去了解一个城市,我会劝他们,鹤岗可能有一万个面貌,但是我只拍了一个。互联网时代了,你如果非要跟我这么聊天的话,我觉得你可能有点找抽了。
02
韩杰:荒野边缘
我以前觉得春节不重要,找个借口就不回家了。这两年心有愧疚,告诉自己要尽量回去。其实我没有“回”山西的感觉,而是像皮球一样,砰砰砰,到处触碰。触碰和漂泊不一样,漂泊是你没有地方落听,然后到处寻找生存之道,我是被安排着去不同地方,接触各种各样的人。
因为家庭原因,我从小就在孝义和太原两边跑,在城市和农村的阶梯中上下来回。有时候要去太原待一个学期,有时候甚至去太原一年,再在孝义一年。不过这也有好处,从小到大,被训练出的素质就是切换能力。我在两种阶层、两种感受中成长,对信息、生活方式、包括教育环境的渴望都是非常具体的。可能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日记,说我长大了要考大学、去大城市,明显地想要逃离那里的生活。
山西以前是非常疯狂的。我小时候常常会听到矿难的消息、黑社会雇佣赏金杀手的消息,还会听说那种三角关系,他创业、你也创业、我也创业,一细问,要么我欠你,要么你欠我,互相欠。年轻人没有正常的就业渠道,要么是为国家卖命,要么在社会中凭着野性去获取财富。
心情绝望的时候,我会想,自己将来可能也是在矿上过一生。但从小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意志,我要出去。十几岁的时候,我去云南念中专,出省就像出国一样。山西人保守,不愿意冒险,毕业后我还是回到山西,在机关单位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结果发现最安全的体制内的生活,是最绝望、最危险的。
一年后,我主动下岗,去广州卖盗版碟,租赁盗版碟,充满了罪恶感。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通过看电影找到了一种表达自己的渠道。太危险了,要么被电影艺术拯救,要么就成为盗版碟贩子了。
我的第一部长片《赖小子》是在老家孝义拍的,《赖小子》里十几岁的少年喜平和邻居寡妇偷情,他的父亲在国有企业大煤矿当工人,多少年不回家,而寡妇成为寡妇也是因为矿难。《赖小子》的英文片名翻译过来是《行走在荒野的边缘》,经济过度开发造成了混乱和溃败,年轻人早恋、打架、搞破坏,在这个社会无所安放、无所适从,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了。
我们在找一条什么样的路?这是我对社会和时代的疑问。那时候我二十多岁,焦虑但不迷茫。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所以那种反叛的情绪非常的充沛。但我明确地知道,我想在故事中提我的问题,摆出我的立场。
《赖小子》剧照
拍《赖小子》是在年前后,拍一辆车开过,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镜头,拍完了收工一看,好多人的脸都被染黑了,只能通过衣服知道谁是谁,这是电影之外的一种绝对真实的状况。《赖小子》的刻录盘在孝义疯狂传播,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一部分开明的人认为这是给社会摆出的一面镜子,但在权力场、生意场上的那些中坚力量,包括一些相对传统的农民家庭都把这部电影视作挑衅,支持我拍摄的学校负责人为此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后来我拍《Hello!树先生》的时候,把拍摄地挪到了东北。拍这种地方故事必然会牵扯到一些责任人,《赖小子》已经在当地引发了麻烦,而《树先生》如果再去孝义,你肯定会付出更大的代价。第二个原因是我想给电影改头换面,刻意回避了再把山西拍成灰色的天空下,煤灰涤荡在公路上,叫车和人都看不清面目的样子,你拍得干净一些,就不显得这个电影提出的问题有那么严苛了。
对于我来说,《赖小子》已经完成了我对故乡的焦虑和反思,《树先生》是方法上的重构。其实《树先生》还在讲因为煤矿开采导致的危机:地表塌陷,出了事政府不管你,你要住那你住去,企业也不管你,反正给你钱了。这个故事发生在东北那种漂亮的、柔和的丘陵地带,而且还被盖上了一层雪,这会让你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一点浪漫的东西,其实危机都在雪底下。
电影里有一幕,画面变成红色。你看到的是一帮人都稀里糊涂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树先生表示怀疑,他被排挤、被落下,但最后他也跟着往前走了。我们说人挪活树挪死,其实树先生是不愿意被挪走的一个人,他是城市化运动当中被踩踏、被抛弃的一个人。
所以其实《树先生》也没有偏离乡愁,我找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关于乡愁的话题——城市化。这种乡愁不是说我离开了家乡,而是说我们被迫进入了城市,全国都一样。
我带王宝强回孝义体验生活,在街上逛,找各种人侃大山,拜访朋友,在朋友家喝酒,这个气场很容易接通。他老家在邢台,其实和孝义差不多,只是我们那儿煤矿更多。包括树先生也有很多原型,比如我们老家有一个精神状态不太好的人,总是絮絮叨叨地说话,他给了我很重要的写作上的参照;还有当时的犀利哥,为我提供了形象上的参照。其实我发现,卓别林也在讲这样的东西,在艺术上是同构的。
年拍完《树先生》之后,我陷入悲观,一个人就这样被社会所抛弃,这种绝望是无解的。我通过《树先生》抛出的问题,今天不还是存在吗?当时这部片子上映后,票房万,好多人看了之后觉得被冒犯,不知道这个作者要干嘛,还说我是在贩卖苦难。但直到今天《树先生》还在受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