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康一共只来过鹤岗两次,一次是买房的时候,一次是卖房的时候。
年,“鹤岗房子白菜价”的消息不胫而走。接着,百度贴吧“流浪吧”里,一名来自舟山的海员直播了自己千里迢迢北上鹤岗,用三万元买下一套房的经历。
一时间无数流浪老哥闻风北上,涌向这座中国东北角的边境城市,试图在那里结束自己的流浪人生。
许康就是其中一员。
许康,湖北荆州人,年出生,14岁起离家打工,辗转过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彼时正在拉萨做后厨切配。他在贴吧的id叫“流浪的老哥”。
▲许康在拉萨布达拉宫前便宜的房价摄住了他流浪的心。看到帖子当晚,许康马上订了票,带上身份证户口本,提了个行李箱直奔东北边境。
他在“鹤岗吧”也开了帖子,出发前,他敲下这么一段话:
在人群中,那些有房没房的人走在一起总是格格不入。但是人们总有一颗浮躁的心和一双无力的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房是中国人的命,也是中国人的宿命。当我看到了鹤岗便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将在这片土地上有房了。
就这样,许康从拉萨辗转西安,再飞往哈尔滨,历时两天半,终于抵达鹤岗。
此次来鹤,他手头的全部资金只有4万块,其中一万四还是网贷来的。他联系了二手房中介,要求只有两个:总价3万左右,房本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看的第一套房子在光宇小区,47平,顶楼,一室一厅。房子已有10年房龄,墙皮已经发黑,阳台的墙面上还出现了裂缝。
▲许康看的第一套房子,一室一厅,7楼,10年房龄
这是棚改后的房子,位置较偏,质量也不太好。但许康并不介意,他在屋子转了几圈后立马拍板,买。
“三万块买个带房本的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这样,来鹤岗的决定花了一晚上,买房的决定花了15分钟。这位漂泊了12年的“流浪的老哥”,在老家三千公里外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家。
交了定金的夜里,他兴奋到睡不着。打开手机地图的定位,把比例尺缩小再缩小,直到国家地图公鸡一般的轮廓完整地出现在页面上。表示所在位置的蓝色小图标,定位在地图的右上角,鸡头的位置。
再往北就是俄罗斯了。
他感觉有些恍惚。两天前,他还住在拉萨的集体宿舍里;两天后,拉萨五千公里外,他有了自己的家。
房东还在海南,许康一边等待房东回来过户,一边趁着好天气出门逛逛。
和东北很多城市一样,鹤岗的建城史并不长。依靠资源而兴,与鸡西、七台河、双鸭山同为黑龙江“四大煤城”。
随着煤炭资源枯竭,人口外流,“煤城”的光环暗淡下去了,但工业时代给这座城市留下了完善的基础设施。
鹤岗最大的广场人民广场就坐落于小区边上。初来乍到的许康对一切都感到新鲜。路过广场,他看到一群人在排队打泉水,心想等自己入住后也要天天来。
▲广场里有人在排队打泉水清晨冷风中的球场也让他惊喜,“这么冷的天打篮球跳舞也是可以的。”
那是11月,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天空有最大密度的蓝色,路两旁的叶子都掉光了,太阳低低的,把树影拉得好长,干燥的冷空气直往鼻腔里冲。
办好了过户手续,许康打扫干净屋子,搬走旧家具,只留下一个桌子和一个柜子。楼下的邻居光着膀子上来跟他打招呼,恍惚间有了进新房的感觉。
▲除了床架、柜子、桌子,没留下其他家具
在遥远的湖北老家,新房落成后人们会上梁撒糖,把鞭炮放得震天响。他没有,只是在帖子里更新了一条又一条心情。
屋里暖气没开,但楼下其他户的暖气开得很足。温暖的干燥气体透过地板升上顶楼,从脚板底一直升到天花板。
他穿着短袖,一点也不觉得冷。
红色房本办下来那天,鹤岗下雪了,丝状的黑云飘过高纬度湛蓝的天。
许康对着镜子和房本自拍了好多张,这是他26年来最有成就感的时候,“房子小点没关系,有房本就有家。”
▲徐康对着镜子和房本自拍了好多张他还写了首诗,发在鹤岗买房讨论的群里:
三万买套房,有本心不慌。出门千里外,逍遥做仙人。
这个“家”,许康等了26年。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记不清那具体是几岁。父亲也是漂泊之人,到武汉打工,许久也不回来一次。
父亲在老家没建房子,许康从小跟奶奶一块儿住。不大的泥瓦平房,奶奶住一头,他住一头。
在老家的感觉也像是流放。旁人不时念叨着父亲,“你爸搞不到钱……怎么到现在也不回来……”与父亲相关的风言风语最后都落到他身上。“这些我都听到了。”
村里的留守儿童不止他一个。许康小时候有个很好的玩伴,也是父母离婚后早早就辍学了,成天躺在床上没有收入。有时邻居看他可怜,要他拿点饭回去吃。
08年左右,许康回家时,奶奶告诉他那位小伙伴自杀了。
许康14岁就离家跟师傅学切配,成都、北京、青海,一边工作一边旅游。他说自己是呆不住的性格,在北京待的时间最长,也只是大半年。
年,华北雾霾最严重的时候,许康在网上偶然看见一张西藏的图片,藏地的蓝天白云让他怦然心动,于是辞了职坐上火车去拉萨,40个小时,硬座。
▲许康拍的拉萨他在拉萨一直呆到现在,没回过老家,和亲戚们也不大来往。
离家太久了,他不太记得家乡的样貌,也不太了解家乡的发展,但乡音偶尔还是冒了出来,把“一下子”说成“一哈子”。
“也许是跟从小内心的孤独有关吧……这也是我为什么着急买房子的原因。”他在知乎里如此解释自己对房子的向往。
他想过在拉萨买房,只是拉萨的房子每平均价一万二,他暂时无法承受。
他还考虑过新疆库尔勒,那个盛产香梨的地方房子均价四千。去年年三月,他找好了中介也攒够了首付,却被银行拒绝了。
“银行说我是外地人,工作又不稳定,怕还不起贷款。”
于是看到鹤岗的房价,他二话没说就过来了。“奔波了大半个中国,就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许康带上了自己的户口本许康一路兴冲冲地更新着自己的见闻,帖子下边有人劝阻也有人鼓励,但这不重要,下定决心要买房的他不需要任何建议。
还鼓励其他网友:“不要犹豫。加油,人生不如意,就在鹤岗买一套。”
交完全款,许康身上只剩下几百块钱,装修只能以后再说了,眼下更要紧的是把网贷还清。
他琢磨着第二天就回拉萨打工——鹤岗房价低工资也低,一个月只能拿一两千,而在拉萨,他能拿五六千。
返程前,他更新了帖子:今晚走了,去西安去拉萨,预备两年内暂时可能不会来鹤岗了。
“鹤岗买房团”走红以后,“流浪吧”里的关于买房问答越来越多,这引起了原教旨流浪者的强烈不满——说好的一辈子在路上,怎么能说上岸就上岸?
但更多的老哥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一生,似乎只要自己肯加把劲,安稳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遥远。
有人说,“如果能有个归宿,谁愿意流浪呢?”
而“有了归宿”的许康,心情却十分复杂。回拉萨的火车一路颠簸,他激动的心情在颠簸之下所剩无几。
他想到两地远隔五六千公里,往返需耗时五天;又想到装修起码得花三万,和房子一个价。
买房群里也弹出消息,有人说顶楼的房子容易漏水,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还有人说跑这么远买个房,买了也不能住啊。
“养老可以,但买的顶楼,老了爬得动吗?”
▲小区楼下的球场当拥有房子的一刹那的喜悦过去之后,更多现实的细节问题开始出现。许康越想越不对,放下手机,他感觉自己有些冲动。
许康发现,有了房不意味着有了家,也不意味着安定和结束漂泊,他依然安顿不下来。
11月20日,许康回到拉萨,他很快找了个火锅店的工作,月薪,包食宿。
不出意外的话,欠下的一万四网贷不消几个月就能还清。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他的计划。1月30日,拉萨确诊了首例输入性病例,疫情防控肉眼可见地严格起来。
店里开不了工,许康没有收入,每个月要还的网贷像悬在头顶的剑,逼着他“搞钱”。
▲宿舍里没有炊具,只能吃泡面这是他少有的感到焦虑的时候。
网易看客曾经报道过这群“中国最穷买房团”,中介梁云鹏自称是全鹤岗“卖外地最多的”,他如此总结这群跨越半个中国来买房的老哥们:
(来的时候)兜里就5、6万,刨去过户费、中介费、路费,能剩下来点就行,都这么考虑的。
许康不攒钱的,“有钱了就去旅游,没钱了就吃馒头。”
“这只是个比喻”,但他接着强调了一下,“旅游是坐飞机去的,来回都是飞机。”
他喜欢旅游,喜欢“在路上”的感觉,西藏、青海的多数地方他都去过,每年至少花一个月在大理。
“你可以理解成,我这人不存钱,有多少钱花多少钱。”
前阵子他手头宽裕了,买了个欧米茄的手表,原价四万,打折后三万多,戴了一次不想戴了。
“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他总是这么说。
这也是“流浪吧”里多数老哥的典型心态,X博士分析过“流浪吧”里的成员,
他们大多出身贫穷,或因家人无力支持,或与原生家庭有矛盾而被迫离开家门。由于他们很难有机会受到良好教育,掌握一技之长,也很难有明确的生活目标,只能像候鸟一样不断流浪,去往能生存的地方。
两种人生追求同时撕扯着许康。一方面他喜欢游荡,“人生在世就想多走走,不想一直待着一个地方。”
另一方面,他也渴望有个家。
疫情期间,许康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玩手机,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还不了网贷。
他突然有个想法,要是不买房就好了——那个漏雨的房顶,那个鸡肋一样的“家”。
2月底,许康转手就把房子卖了,三万块的房子卖了两万二。
和买房一样,卖房的过程也很随性。买家从1月开始问了他好几次,疫情期间不方便见面,对方听说他手头紧,直接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