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告诉我:现在问路花头老浓哦。
我思忖过,这句话有道理。
人这一辈子,谁没问过路?即便是人中智者,市井贤达,出门也会问路。大诗人杜牧想喝酒,便不耻下问,向放牛的童稚问路。牧童持绳一指,诗人直奔杏花村。杜牧出行,不是会友谈诗,也不是例行公事,腹中饥馁自然想到酒肉,诗人问了牧童,倏忽解决了问题,说明诗人写诗,学富五车,问路,也是行家里手。
问路不是大学问,却有很多枝末细零的小知识。上海人有一阵问路,开口会称呼“请问老师傅”,我的北方来的朋友到上海告诉我:在上海问路,像西游取经。我知道,火眼金睛的悟空西天取经路上常常口称师傅问路,上海曾经是产业工人的云居地,“师傅”近万能称呼,俗雅莫辨,使用频率高于以辈分措词。不过,要注意师傅与师父是有区别的。
问路确实要找师傅,小说《水浒》里宋江带人马攻打祝家庄,两次都落荒而归,第三次因为问路,得了盘陀路上的攻防机密,拿下了祝家庄。指路者,乃是高过*中谋士的路边师傅。
上海人问路找师傅是有道理的,师傅是能人,有事就求能人。所以上海人要有一种本事,在马路上识别能人。
小时候能人是找警察,颇为见效。但小时候不会有人问Venus设计所,Yoobao专卖店在哪,总以为警察就是能解决事的能人,现在试一下,警察已不是万宝全书了。开了二十多年出租车的阿龙却行。上海开出租是指路的能人,阿龙由他父亲带其入行,他能背出上海90版的上海地图,“幺尼角落头”他也不落下,别以为现在有手机导行,但手机是不会告诉你A公司今天开业,B酒店昨天已经歇业,三水创业园有个邑尔伞工作室。
阿龙就行,他开出租,知道哪现在封路造地铁,哪里有创业园,是科技还是文化创业园。上海有很多“如家”,你要投宿,遇到阿龙就算中彩。阿龙说:人不会成为“百度”,但“百度”也不可取代人。阿龙这一招是跟父亲学的,当年他父亲拉了一位台湾客,说要到哥伦比亚路。嘿嘿,这分明在穿牛仔裤的人群里找出穿马褂的,阿龙他爸还真做成了这单生意,哥伦比亚路就是现在的番禺路,台湾客找到了祖上原来在上海的府邸,毗邻虹桥开发区不远,之后台湾客来上海,不但打电话包他的车,而且介绍了好几位高雄老铁也包他的车。
由此看来,问路是一门双向判断,闪电问答,知识储备量化拷问的学问,是网络时代,智能化手机无法企及的学问。
我曾经在上海一条骑楼的街肆住过几年,那个地方有多人问路。问路者有三种,外埠人居多,本地人也不少,自然还有老外。老外问路喜欢找我,为啥?也许我鼻梁上有眼镜,他们误以为我会来几句English,其实我会几种方言,英语只会no、或者go几句实用语。就这点能力竟然也够。原来老外不开口,我从他们脸色就知道他们问啥?问的最多的就是忒勒特(Toilet)于是我就“go”,带他们去宾馆,酒店,有一次还闯进分局机关。我曾经跟哥们吹牛:问路有时候是马路即兴外事活动。
都说上海人见多识广,其实未必,上海人问路,一般都手持路名、门牌号,新村、商肆、酒店、机关的名片、信封,信息标志明确,答者喜欢借助标志物,“红绿灯左拐”,“高压塔前面”“前面一条弄堂走到底”洗衣店、药房、水果店都是可鉴的标志物。上海人问上海人,基本没障碍,属于此信息由彼信息来解答。外埠来的,这样回答,彼信息在问者面前成了模糊信息,外埠人不认识“前面弄堂、”“傍边一间水果店”,因而时常懵圈。
上海人到了外埠,特别是人口不是很密集的地方,问一个梨树屯或者干脆没名称的地方,答者一时半会是找不到可鉴物的,通常回答是“北面米,”“东头岔路右拐,”上海人是没有辨别方向习惯的,什么“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给自己先定一个坐标,蹲在墙根下识字不多的老农会的事,上海人多半也不懂,上海人也懒得学。所以会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城里人问路,农村人会凭借模糊的信息,给你一个拼凑完整的回答。农村没有详细的路名,但用一枝烟走工夫可以换算成千余米路程,没有门牌号,报一个“王老三,李大胆”人名就能问出他的家门。所以,在乡间,问路,与问人,问事会连在一起,事不起波澜,说不准就是乡土文化线索。
上海人此时会自嘲,我是路盲。
我问路,最惊*的一次是在北大荒,我从鹤岗出发,到没去过的新建垦荒点。我先是坐火车,再搭尤特兹(大轱辘拖拉机),再步行,就像现在百度指点,行程花了大半天时间。
惊险在回程,步行后尤特兹没了,没尤特兹,步行再需两小时,但火车又赶不上了。一位老垦荒给我指路:干脆步行,绕道直奔鹤岗火车站。绕道其实根本没道,也没有可借鉴的标志物。我在草甸子里独自行走,脚步声在草甸子里像十几只耗子尾随着我,走了十来里,我还经过伪满时代留下的万人坑。我牢牢记着老垦荒的指路要诀:追着西落的太阳走,听到火车叫就到了。鹤岗是个煤矿城,城里交通有小火车。这方法果然奏效,天黑之前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学会以听声认路。
问路发生喜剧式的变化是这几年,最大笑话是“老土地”不认自己的家园了。“老土地”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坐地户,”由于援外,当兵,下乡,或者拆迁,各种原因离开故土,回访时已大拆大建,故地竟然完全找不到记忆里的踪影,老土地于心不甘,骑着电动车寻路找当年的记忆。于是,更可笑的事发生了,“老土地”行路被罚了款,原因是当年肆意横行的路,现在已经新制定了单行、禁行、夜行,不准非机动车行各种规矩。
藉此,问路更加喜剧,“老土地”向“外来户”问路,大批穿梭在楼宇,新城快递,外卖骑手,房产中介拿出了入行的本事,他们是区域指路的活地图,操本地话的老上海向说普通话的人问路,滑稽吧!
随着自媒体的盛行,问路的学问也无限制被扩大了,我们在手机上,连篇累牍地看到一些拿着自拍杆的摄影者,他们往旅游景点跑,往人烟稀少的*,西藏跑;不计路远路近,往大国小国跑;采风,猎奇,探险,访故不知疲倦的跑。他们步行,骑车,自驾,问路已经升级为问历史掌故,民俗文化,盛世人情,奇闻异事,激情享乐,生活现状,钱包厚薄,癖性嗜好,五花八门使手机里储存的内容稀奇古怪;甚至是祖上轶事,夫妻龃龉,儿女婚嫁也是话题,问路本无事,有事却不关己。
举自拍杆似乎很潇洒,很敬业,但自拍杆不是百科全书,他们来不及补课,于是边拍边问路,采来的景,拍来的事有的淡如白水,浑如泥汤;有人把人所皆知的常识当奥秘;持一把韭菜当麦苗,把庵堂都说出寺庙。自拍杆族八成都是没事问事,有事问不来事。
中国有句俗话:投石问路。投石应该解释为有准备,有自己的意图,也会有很多内涵,那是问路的目的。把问路的内容做足功课,再启口发问,从而把问路这生活常事衍变成决断大事的哲理,投石,办大事的先导也。
问路,在互联网全面覆盖的今天,一切智能手段暂时也无法取代人际连接。问路,让世界像个村庄,世界再无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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