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财经》杂志
文
《财经》记者陈敏
编辑
余乐
多年以后,刘文宝想起在矿上的那次事故,仍感到心有余悸。一辆两吨多重的矿车从身后撞来,躲过了头,躲过了身子,脚没躲开,“脚面上的肉全碾烂了,脚趾骨粉碎性骨折。”
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文宝都无法久站,手指盖那么大的石子掉在脚面上都疼得不行。那正是鹤岗煤炭业兴盛的年,在私营小煤矿干一班能赚五六千。意外受伤却让刘文宝失去了养活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通向昔日兴山煤矿的铁路
无奈之下,刘文宝结束矿工生涯,在鹤岗新街基附近开了一家60多平米的街边烧烤店。
现在看来,刘文宝也算是因祸得福。离开矿上后,烧烤店的生意正如店名“”一样——一路发。年,的第一家直营分店来到了同为矿区城市的七台河,紧接着又在哈尔滨多个区开出分店。大家都说,都开到外地了,“肯定赚钱赚老了”。
在鹤岗,与刘文宝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某种程度上,他们的故事像是鹤岗过去20年间的城市缩影。
或主动或被动地,鹤岗市煤炭工业的从业人员自年起就不断流失,成为当地失业人员的主要源头。年,昔日因煤而兴的黑龙江四大煤城之一鹤岗,出现在了全国第三批25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单上。四年后,鹤岗启动第一批矿井关闭行动,当年共关闭12处产能落后的矿井。
随着城市支柱产业的衰落,无数鹤岗人离开家乡到外地打拼。也正是在那段日子,鹤岗烧烤陆续在全国各地生根发芽,从老板、到烤串师傅、再到学徒,多是因在家乡寻不到出路而一路南行的鹤岗人。面对陷入漫长经济转型的家乡,他们用手中的小串开始了一场自救行动。
鹤岗不是只有煤,我们的烧烤也有名
上炉、刷油、压烤、翻串、撒料、再翻串,一连串的动作,王麒每天要完成近万次。一年多前,刚满18岁的他随师傅离开老家鹤岗,去到多公里之外的首都北京,在一家开业不久的鹤岗小串店做起了学徒。除了他,店里还有两个从鹤岗来的师傅和服务生。
当时,黑龙江鹤岗刚刚因为低至元一平的房价登上热搜。受到“流浪吧”老哥直播贴的吸引,一批“中国最穷买房团”声称要不远千里到这座东北小城买房定居。
流浪吧直播买房帖
王麒很奇怪,鹤岗有什么可来的?
如果将中国地图看作一只公鸡,地处北纬47°附近的鹤岗正位于公鸡脖颈的梳羽处,再向北就是俄罗斯。这里全年平均气温只有不到5℃,晚上九、十点,街上就安静得见不着人。随着煤炭资源的枯竭,鹤岗的日子像是一卷被冻住的老式录影带,变得缓慢而重复。
鹤岗养老,不养年轻人。无论是王麒自己还是身边的朋友,都想出去“见见世面”。他记得,临走之前,父亲嘱咐自己,要跟着师傅好好学。二老都是矿上退休的技术员,听说儿子想去北京,虽然舍不得,但也想让孩子“去闯一闯”。
在北京漂了十八年的韩宇,一开始也是抱着相同的想法来的北京。初中毕业后就离家打拼的他做过服务员、当过导游,后来又开了一家小旅行社。但这么多年,最放不下的还是家乡的烧烤。在最夸张的那些年,韩宇几乎每个月都回鹤岗,为的就是“那一口”。
从北京到鹤岗没有直达班机,想要回家,得先坐两个半小时的飞机到佳木斯,再换火车或者汽车。兴许是因为心里有个盼头,韩宇总觉得这段路途尤其短,沿着鹤大高速一路向北,“也就北京首都机场到南三环的功夫”。
鹤岗公路客运枢纽站
那时还是年,来自深圳的南方品牌木屋烧烤已经在北京开出17家门店,吉林延边起家的丰茂烤串几经更名,成了烤串店中鲜有的活过25年的连锁品牌。但韩宇始终觉得,外面的烧烤,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全国连锁,都差点意思。
又一次“吃串之行”后,韩宇冒出了一个想法:既然这么爱吃,为什么不自己在北京开一家鹤岗烧烤呢?鹤岗是“人情大过天”的地方,托了几道关系,韩宇找到在当地干了近30年烧烤的葛海波,说想把鹤岗烧烤“带出去”。
凭着东北人一股雷厉风行的劲,第一次做餐饮的韩宇很快就把店张罗了起来。开业前,韩宇找人算了一个吉时——年4月12日下午17点58分。他还特地在二楼的楼梯旁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鹤岗不是只有煤,我们的烧烤也有名。
韩宇店内的海报
“原本第一天想叫朋友来捧场,没想到下午4点刚过,就来了一大批人。”一问,才知道好多都是鹤岗老乡,听说老家的烧烤开到了北京,就想来尝尝。措手不及的韩宇赶紧加桌,再挨个打电话通知朋友们先别来了。
曾在鹤岗大陆矿保卫科工作过的王寿山也从老乡那儿得知了韩宇家的烧烤店。刚到北京时,王寿石在燕郊做协警,每个月只有多块。这在老家已经能买几平米的房,但在北京,吃烧烤都成了难以想象的奢侈品。
后来工资高了,也能在燕郊买起房了,但就渴望能吃上一顿老家的烧烤。“那时已经把烧烤的味道忘了。”王寿山想起时隔多年再吃到家乡烧烤的感受:“一咬小串,瞬间就想回鹤岗了,真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在大多数人印象中,东北烧烤和东三省一样,都是特征鲜明却又面目模糊的集合体。但若请教一位当地人,他定能就各式流派向你进行一番科普,并加上一句“我们那儿的最好吃”:以传统拌肉为特色的齐齐哈尔烤肉,“万物皆可烤”的锦州烧烤,深受朝鲜族影响的吉林延边烤肉等等,大到器具、食材,小到串法、料盐,都各不相同。
鹤岗烧烤主要“以牛为主”。光是筋,就可分为生筋、熟筋、板筋、肉筋数种。还有牛心管、牛胸口、牛骨髓、牛肉片、牛腱子、牛肚片,只要是牛身上的,没有不能被拿来烤的。
刚开业的那阵子,韩宇每晚和顾客喝酒应酬到四五点,结束营业后到挨着店不远的出租屋里眯上几个小时。早上七八点,就又得去牛街采购食材了。“像牛骨髓,必须是杀牛时剃下来、带皮的。”韩宇在北京找了好些市场都没有,只好从老家空运。
在店内工作的韩宇。受访者供图
为了还原鹤岗的味道,韩宇还从老家运来调料、烤饼和毛葱。一口肉串,一口毛葱,再配上鹤岗出产的特色饮料爽花小香槟。主食点一份鹤岗烤饼,饼皮要脆,饼身要软,夹上肥瘦肉串,咬下去直往外滋油。
“地道”“老家的味道”“正宗东北味”是韩宇最常从顾客那里得到的评价。对于这些为生计远走他乡的鹤岗人而言,烧烤店成了他们纾解乡愁的地方。
烤几串三分熟!
同样在北京开鹤岗小串的于洋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鹤岗人在北京,但他曾加过三个类似“鹤岗人在北京”的